河内对当代艺术的接纳与2个Nha San(当代艺术之家)
越南第一个当代艺术空间“Nha San工作室(Nha San Studio)”
我们从胡志明市出发前往河内。这种拥有700万人口的城市是越南的首都,也是国家的政治文化中心,其历史可追溯至11世纪的李朝。在位于还剑湖北岸的旧城区,沿街商铺鳞次栉比,透着浓浓的历史气息。不少货摊、小吃店、作坊将生意做到了马路上。这狭窄的街巷就彷佛是可移动的舞台,路上穿行的人们犹如演员,丰富的肢体语言充满戏剧性。这里有把摩托车当成座椅,边喝咖啡边看着报纸的男人,有守着路边摊卖粥的女人,有街头树荫下为人理发的青年,还有倚在墙上摆水果摊、鱼摊的阿姨。这里的人们将城市和道路看做生活空间,以各自的方式充分利用。生意场、职场、社交场等公共场域与用作饮食、休闲、谈笑的私人场域交织重叠,形成了一种杂交的城市空间。湖的南岸则呈现出与旧城区截然不同的景象——庄严的殖民风政府大楼、剧场、高档购物中心被规划得整齐有序,象征着共产党统治的金星红旗四处可见。
在河内充满了市井气息的街巷和象征着政治权威的建筑群衬托呼应,相得益彰。沿着穿过城市东部的红河,在主干道行驶南下,不过多久,一栋高层建筑便映入眼帘。这座被称做“河内创意都市(Hanoi Creative City)”的文化综合体,近年来聚集了诸多文化、艺术、设计相关的机构。在该建筑的15层,有一个名为 “Nha San小组(Nha San Collective)”的艺术空间。“Nha San 小组”成立于2013年的,由艺术家阮芳伶(Nguyen Phuong Linh) 集合多名二三十岁的艺术家构成,以流动型展览和游击式表演为主,活跃于河内市区。2015年,小组在此设立据点,持续艺术创作活动。核心成员芳伶生于1985年,通过自学开始艺术创作, 除了组织Nha San小组的活动之外,还多次在国外参加驻留和展览。我们有幸采访到这位忙碌而充满活力的艺术家,请她介绍了自己作为Nha San 小组成员参与的创作活动,并探讨了关于行为艺术的话题。
Nha San小组的办公室
Nha Shan小组的官方网站 http://nhasan.org/
“在为大家介绍Nha San小组之前,我们应该先了解一下Nha San工作室。” 阮芳伶一边解释,一边用电脑给我们看了一张照片。照片上有一栋木制住宅。Nha San工作室由阮芳伶的父亲,艺术家阮孟德(Nguyen Manh Duc)和策展人陈龙(Tran Luong)于1998年创立,是越南最早的当代艺术中心。Nha San指的是居住于越南高山地区的少数民族孟族所使用的木制住宅建筑。阮孟德将自家住宅进行改建,一楼是画廊空间,二楼为艺术家聚集的场所,免费为年轻艺术家提供可以展示实验性、前卫表现的场所。
Nha San 工作室内部(现为咖啡厅)
Nha San工作室的纪录片 导演:阮孟雄(Nguyen Manh Hung)
1976年越南社会主义共和国成立。1965年,由于美国的军事干涉,全国陷入内战。战后南北统一,越南成为社会主义国家,就此与共产主义盟国之外的地区断绝往来。艺术表现也以社会主义现实主义和宣传画的形式为主流。1986年,“DoiMoi”政策的实施为越南的文化艺术环境带来了巨大的转机。“DoiMoi”可以被译为革新开放,指国内经济体制从计划经济到市场经济的转变,包括开放市场,引入国外资本等具体措施。随着经济的开放,资本主义国家的文化艺术传入越南,以向外国游客出售宣传画、风景画及绢画为主的艺术品市场也随之产生。
“革新开放也为艺术品市场提供了更好的环境,一部分艺术家在经济上变得富足。然而,我的父亲一直相信艺术应该是纯粹表现艺术家个人思想和感受的手段。他担心艺术会在商业化的急剧加速中丧失本质。正因如此,父亲认为有必要设立一个人商业社会保持距离的非盈利场所,为实验性、前卫的艺术作品提供展示的机会。另外,在越南公开展示作品之前,需要接受文化信息相关部门对作品内容的审查,以确保作品没有不恰当的政治观点。当时聚集在Nha San的艺术家们对审查制度持批判态度,始终关注表达自由被剥夺的问题。年轻艺术家们相聚在Nha San,共同探讨审查制度、一党制独裁、官僚体制等越南的政治与社会问题。那时,我虽然还是个孩子,但当年的景象至今依旧历历在目。”
阮芳伶
改革开放在为越南社会带来经济变革(对外开放,促进资本、信息、人员的流动)的同时,也为艺术领域提供了接纳“当代艺术”这一全新的艺术表现及其思想的契机。然而,在互联网尚未普及的时代,艺术家们又是怎样从国外获取艺术文化相关信息的呢?芳伶继续道。
“当年,陈龙每到国外驻留或者举办展览时,都会购买艺术相关的书籍和杂志,并通过在河内美术大学执教的德国教授维罗妮卡・拉杜洛维奇(Veronika Radulovic),获取有关当代艺术的历史和趋势,以及新的媒介表现等信息。同时,陈龙还积极组织国外艺术家的群展,为生活在越南的年轻艺术家提供直接接触国外艺术家的机会。通过这样的人际往来,年轻艺术家了解到在共产党主导的政宣绘画之外,还存在着诸如集体行为、影像艺术、实验音乐、装置艺术等多种新的表达媒介,并从中受到很大的启发。在他们看来,对艺术表现的实践与争取表达自由有着密不可分的关联。因此,这些艺术家的艺术实践不仅局限于创作,还深入到艺术评论以及社会运动当中。”
当时的Nha San工作室聚集了一批引领越南当代艺术发展的艺术家,包括公开同性恋倾向,通过绘画与行为尖锐地表现性和身份认同问题的张晋(Truong Tan),以及通过融合水墨与水彩,诗意地表现人类内心世界的阮明成(Nguyen Minh Thanh),还有将农村的传统文化和有关战争的记忆融入当代舞创作的爱雅・索拉(Ea Sola)等。他们通过在Nha San工作室相遇、共同学习、互相评论,对被意识形态操控的社会主义现实主义提出反抗,并将个人充满诗意的想象力以及对社会的批判性思考作为表现的立足点,各自探索。
行为艺术的时代
芳伶告诉我们:“以Nha San工作室为中心的行为艺术盛行于00年代上半叶。”之所以会出现行为艺术的热潮,是因为当时的年轻艺术家还没有能力获取创作所需的工具和材料。以自己身体为媒介的行为艺术一方面在操作上相对简单、即兴,另一方面在表现形式上较为灵活的,可以规避画廊和美术馆的审查。在艺术表现充斥着政治意味的90年代,公共空间里的行为艺术表演(特别是有关政治和性的表现)受到尤为严格的审查,无法获得批准。因此,艺术家只能在Nha San工作室或者郊区,未经许可地进行即兴表演、装置和演奏。张晋在其题为“Steam Rice Man”的户外行为作品中,全身沾满米粒直立于冒溪煤矿公司。其另一件作品“The Wedding Dress”通过一件用锁头缝制的婚纱,体现了女性的性需求与保守的社会道德规范之间的矛盾。
Nha San工作室的行为表演
芳伶说:“行为艺术从某种意义上曾是艺术家追求“自由的手段(Free Tool)”。当时的表演都是未经许可在地下进行的,若有警察询问,便声称是私人的家庭活动(笑)。Nha San工作室的画廊曾经是个养猪棚。在那里,艺术家可以不考虑审查,自由地实现想法。”
陈龙于2006年策划了越南第一个行为艺术节“Dom Dom Performance Festival”,有22名越南艺术家参展。2007年,他又策划了街头行为项目“Sneaky Weak”,在河内、顺化以及胡志明市各地进行无许可的即兴街头表演。在那次项目中,武德全(Vu Duc Toan)将装入信封的信纸分发给来往的行人,此举在越南隐喻着“贿赂”;以咒术般的表演闻名的陶英庆(Dao Anh Khanh)将全身涂白,时而重新粉刷人行横道的白线,时而从桥上垂下白布躺在上面,尝试游击式地介入城市空间。2010年,Nha San工作室进一步策划了“IN:ACT 2010”行为艺术节。然而,由于一位女性艺术家赖妙霞(Lai Dieu Ha)在表演过程中脱掉衣服的视频招致社会非议,引来文化警察上门搜查,导致Nha San工作室及其一切活动都遭到封杀。
Nha San小组的成立和后革新开放的艺术表现
Nha San工作室的关闭导致以芳伶为核心的年轻艺术家们失去了展示的场所。他们在没有实体空间的情况下,成立艺术小组,游击式地开展临时性的艺术项目,并将小组命名为“Nha San Collective”。2012年,他们将日本国际交流基金会越南日本文化中心的建筑临时改造成艺术空间,举办了展览“SKYLINES with Flying people”。小组成员俊麻米(Tuan Mami)在展览期间,邀请在河内居住的六七十岁的女性参观,并亲自导览,从而在特定时间内将日常社交场景带入展览空间,建立“Mom’s Utopia” 。行为艺术团体APPENDIX通过集体表演重复单一动作,幽默地诠释身体间的偏差与共振。在我们拜访Nha San小组时, 张公松(Truong Cong Tung)的作品“across the forest”正在展出。这件作品的创作基于对生活在越南中部高原的嘉莱族所处地域的研究,将挖井时钻出的地层样本进行展示。Nha San工作室时期的艺术家通过作品传达着明确且颇具政治性的信息。相比之下,生于改革后的艺术家们是在可以轻松获取外国信息、交流畅通的状态下开始艺术生涯的。他们的创作主要围绕个人的记忆、社群的关系性、历史的考证以及球化与地域性等问题,多为柔和细腻且具概念性的表现风格。
Nha San小组的展览场景
在越南期间,我们还接触到一些试图重新诠释展览的形式与定义的艺术项目。由胡志明市的艺术空间“SanArt”策划的线上展览“Embedded South(s)/Mythology”以YouTube为平台,在线放映策展人挑选出的影像作品,并于河内和顺化同步举办放映会和展览。另外,由生活在胡志明市的影像艺术家张明贵(Truong Monh Quy)举办的为期一周的纪录片/实验影像节“OUT OF FRAME PROJECT”也选择在电影院之外的场所(咖啡厅或是个人的工作室)进行在线同步放映。参与影像节的观众还可以主动写下观感或参与讨论。即便在工作人员很少的情况下,只要有良好的网络环境便可通过社交网络瞬间扩散信息;只要有便携式投影,在哪里都可以同时举办多场展览。越南的年轻艺术家们充分利用网络渠道,除发布和扩散信息之外,还搭建了可以双向议论的平台,甚至试图创造接受艺术的环境。网络可以避开审查和文化警察的干涉,为即兴、流动的展览及艺术项目的举办提供了新的战术和方法论。
实体空间会受到政治和经济因素影响,随时面临被关闭的风险。然而艺术小组有紧密的人际关系作为基础,只要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不断,艺术家们就可以不局限于特定场所,持续创作活动。谈到成立艺术小组的原因时,芳伶对我们说:“艺术家作为与众不同个体,的确不擅长集体创作,或是集体活动。即便如此,我们还是有必要以小组的形式聚集在一起,为了实现共同的想法,也为了共同肩负起推广文化事业的责任。”
Nha San小组曾经完全由艺术家组成。如今,随著有国外艺术管理教育背景的成员加入,小组的运营、展览策划、筹资等各项工作都得以明确分工,组织日益专业化。虽然资金和设施的运营等方面还并不稳定,小组成员积极地进行各种尝试,一方面举办展览、工作坊、教育项目,放映,以及导览等面向民众的艺术项目,同时为年轻一代的艺术家们提供在国内外展示作品和在校外学习艺术的机会。
聚集在Nha San工作室的第一代越南当代艺术家向审查制度和保守的艺术表现发起反抗。他们接纳了来自西方的当代艺术,将其运用于对“自由表达”这一理念的实践中,并且开拓了行为、装置等新的表现媒介。作为第二代艺术家,同样直面审查问题的Nha San小组成员致力于创造可以自由而安全地企划、举办展览的文化环境,并且试图为年青一代艺术家提供更好的制作、展示、教育的机会。我们采访到的很多艺术家都表示:为了让艺术根植于这个国家的土壤,审查不是唯一需要解决的问题。如何持续支援、培养艺术家以及接受艺术的观众也是关键之所在。为此,完善文化政策、普及文化艺术教育项目,实现运营资金的独立从而摆脱对国外资助的依赖等问题都有待解决。面对政府依旧根深蒂固的审查,艺术家一方面采取匿名的方式,同时结成小规模而紧密的团体,利用互联网直接将本地与全球相连,开展流动、即兴的艺术项目。越南当代艺术的诸多实践中曾有过从个体的政治批判意识出发的激进表现。而如今,为了建立起新的体制,滋养长期接纳文化艺术的土壤,年青一代的艺术家正面临新的挑战。
眺望河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