Indonesia Report Part Two 现在进行式的1965年与人民(Rakyat)的权力
状况在苏卡诺退位之后更加恶化。1965年9月30日,当时的陆军统率兼参谋总长苏哈托,计划了军事政变,并在隔年二月成为第二任印尼总统。他为了巩固自己的政治立场,开始清算苏卡诺主要支持者的印尼共产党和华裔、知识阶级、工会成员等,本次清算也获得西方各国的暗中协助。结果苏哈托在一年之内便屠杀了高达一百万人的「共产党员」相关人士。直到2016年的现在,被害者的遗族仍过着惧怕政治中枢领导者们的日子。至于华侨则是在1998年5月爆发的大规模排华运动中被有组织地虐杀、强奸后,历史的悲剧一直无法过去,至今仍感受到当时的暴力。
1965年无疑是了解印尼当代艺术的关键时刻,这个国家四处爆发大屠杀,许多悬案至今未解。如同世人所知,被列为「二十世纪的五大屠杀案」其中之一,曝光于世的契机就是约书亚・欧本海默(Joshua Oppenheimer)导演的纪录片『杀戮演绎(The Act of Killing)』。直到2014年首度由非出生军旅的佐科・维多多就任总统为止,几乎所有的事实都被隐蔽与窜改。Ruangrupa成员之一的录像艺术家Marhadika Yudha与前文提及的Arahmaiani等多位艺术家都指出,1965年的悲剧直到今日仍被许多教育机关扭曲地教导着,教师们将「屠杀共产党员是为了推广民主,我们必须感谢苏哈托军事政权的英雄们。」的虚构美言传达给孩子,也无怪乎有许多艺术家对「Demokrasi(民主)」这个外来语表示反感。
日本人多半抱持着「民主是好东西」这种略嫌天真的既有印象,身为对此一无所知的日本人,回想当时不加思索地询问印尼艺术家「民主在这个国家是否有效?」,现在觉得自己真是失礼到了极点。大部分的印尼人会一边回答「是的」,但又透过苦笑表达出「不是」的弦外之音。因为这个「是的」包含了两种矛盾的意涵,的确这个国家在政治的高压统治下贯彻了民主,也因此印尼政治研究学者本名纯在『民主化的矛盾-从印尼看亚洲政治的深层』一书提到,2010年美国总统欧巴马拜访雅加达时,曾在国立印尼大学发表的演说中称赞「印尼的宗教宽容和民主改革的成功」。
不过,这只是表面话。因为当我询问关于建构民主的各项要素,如国民的主权、言论自由、选举权、受教的自由等,这个体系是否真的健全时,我所遇见的大部分人都给予否定的回答。也就是说,印尼大部分的艺术家都深知,民主不过是西方各国带来的殖民概念,而且是被政府用来美化大屠杀的政治语言,在印尼这个被套上括号的「民主」,跟日本人所熟知的民主,是完全背离的概念。
如果要和印尼人讨论「日本人脑海里的民主」,必须将这个表象的政治概念一一分解,从生活水准的各种课题来检验。比如说之前提到的交通堵塞就是个例子,如果将国民放在政治考量的第一位的话,肯定不会放着基础建设的问题不管。或者是几个月前印尼实施了在国内未满四百平方米的卖场(便利商店)禁止贩卖酒精饮料的法令,当然我碰到的穆斯林大多本来就不喝酒,酒类禁卖自然不会对他们造成太大困扰。但是对于一个抱有多种不同价值观的国家来说,政府颁布酒类贩售的「禁令」绝对不是好事。说到这件事情,刚才提到的Marhadika Yudha回应:「以前只有来自国家的垂直的审查,现在连邻居都可能会进行水平方向的审查,想说的话都不能说了。」感叹着民主化程度的每况愈下。
这种关于民主「政治的表面话」和「庶民的心声」的表里不一,在穆斯林占大多数的这个国家,也反应在男女平权的问题上。在雅加达拜访女权活动团体Kalyanamitra(梵语意为女性之友)的创办人、联合国女性基金会资深顾问Ita Nadia时,我见到了至今认识的女性中,拥有最坚韧的信念、思考、语言、行动和人格的穆斯林女性。根据她的说明,1945年颁布的印尼共和国宪法第27条明载「没有任何例外,所有的国民在法律和行政之前是平等的。」清楚解释了男女平权是被保障的权力。但是在可兰经第四章妇人章第34节里写道「男性是女性的保护者。[…]有美德的女性应该顺从且谦虚,丈夫外出时,应保守他的秘密与权力」等文章记载。当然这并不保证男性优越的地位,这节主要在教导不分男女都应该虔诚地侍奉神。但是在印尼人的滥用下,将女性当做自己所有物豢养着的人层出不穷,威胁到男性既有利益的女性总是需要面对暴力的危险,她本身也是这种暴力的受害者。
「我的父亲是和日本占领军对抗的左翼运动者,母亲则是属于工会的社运人士。因此我身上留着社会运动者的血液。我跟随自己的心,努力为解放女性而奋斗,但是在军事政权之下争取穆斯林女性权力的行为,可以想像是非常危险的。我也曾因此入狱,男女平权!男女平权!我不断地呐喊,对方说那就按照你希望的给你跟男人一样的待遇!于是便对我进行残忍的拷问。我现在的伴侣是共产党文化团体Lekra(人民文化协会)的成员,也是全国知名的诗人,他也入狱多年直到最近。因此我现在的使命首先就是要治好他的创伤,同时借由艺术的力量,解放受迫者的声音。艺术可以瞬间融化人们的心,也可以给人抵御政治的坚强力量。」
拥有曾以意志治愈深刻伤痛的人才有的坚强,Ita的话语充满撼动人心的重量。她的信念「透过艺术,而非政治家,为了人民(Rakyat)的民主化」将由女儿Dina Nadia继承,并继续在雅加达的一角努力。在1999年成立的非营利团体Kunci文化研究中心任职的Dina,努力推广不是菁英层、而是大众都能欣赏的艺术,因此在这个至今文盲仍不在少数的国家,比起书籍或演讲,「用身体表现的艺术」更为有效。
「要了解表演不必透过文字,而且因为没有文字记载,也不担心会被审查。我的座右铭是Lekra的人们所倡导的Turunba(Turun ke bawah的略称,意为降到人民之处),不需要指导也不需要授课,只需要与在地的人民大家一起来思考。」
喜爱托妮・莫里森(Toni Morrison)的Dina还只是二十岁前半的年轻人,她接受一流的菁英教育,也以身为菁英为荣,但这并不表示她将自己至于他人之上,而是要降到人民所在之处,由下而上的改变这个国家,与数十年来持续由上而下的「民主」大相迳庭,为了人民的民主,开始在无畏恐怖政治的年轻人努力下,持续开展。